8月仲夏的午后，一场雨将Inno Coffee地中海风格的白色外墙刷得干净利落，木质露台一畔的乔木与灌木丛高低错落，在风里恣肆摇曳。雨后空气中，浮动着夏日里浓烈的草木芬芳，胡盛华和左贞夫妇坐在露台的椅子上，正对着我们，开始聊了起来。
整个过程左贞始终端坐，谈到高兴处，语调也是不徐不疾，人淡如菊的模样，只有讲起胡盛华当年的事，才忍不住笑出声来。
“如果当年没有去美国，她在复旦一定是个很好的老师。”胡盛华说。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全身松弛靠在椅背上，长期暴晒在阳光下的皮肤呈现出深小麦色，“真的！”他又强调了一次，中年顽童的笑脸上浮起难得的严肃。
这是个周末，一家子人来Inno Coffee参加美国著名私立高中2014中国演讲交流会，此时小女儿胡左园正在屋里和同龄人聊着天。
脱离了职场环境，花旗银行中国区副行长胡盛华难得在椅子上放松地翘着二郎腿，慢悠悠说起他和左贞的往事，兴奋起来眉飞色舞，活脱脱一个半大小孩的样子，和左贞的收敛形成一幅明暗对比，犹如这两人的肤色，热爱运动的胡盛华黝黑发亮，在他的反衬下，左贞显得格外白皙。
这一兜一转，说不定就是为了遇到左贞
胡盛华和左贞都出生在上海，胡盛华住黄浦江东边，左贞在西边。
那年头，同是上海，一条江却隔开两个世界。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前的浦东仍是一片平铺直叙的城乡结合景象。很多年以来，狭义的上海滩，指的是浦江西边的繁华之地，高楼在软泥里长出来，远东里也是独领风骚，上海人的骄傲从那时候开始就延续了下来。
像许多石库门里乖巧的上海小囡一样，左贞对每一件事从容踏实、按部就班，自小品学兼优的她，到了考大学的辰光，几乎没有任何犹疑地就选择了复旦，并且顺利地考上了王牌专业新闻系。这一年是1979年。
胡盛华虽出身在浦东“乡下”，但父亲是建平中学的校长，自幼在知识分子家庭中熏陶长大。少年时代的胡盛华机灵捣蛋爱闯祸，但学习上没有半分含糊，在左贞考上新闻系的第二年，他也考上了复旦另一个王牌专业数学系。
“所以她其实是我的学姐。”胡盛华带着半分腼腆地说。
尽管分别从浦西和浦东先后来到了位于当时还属于宝山郊区的复旦大学，但此时的二人仍旧在平行世界里过着平行的生活，一个把玩文字，一个抚摩数字，风马牛不相及。
大学生涯，左贞一如既往优秀，毕业后顺利留在新闻系做了青年讲师，在当年，这是“品学兼优”的标志。她上课思路清晰，条理分明，颇受学生欢迎，眼看就要往女学者的康庄大道上直奔而去。相反，胡盛华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家伙，数学系临近毕业，他头脑发热想当驻外记者，恰好赶上新闻系国际新闻专业双学位招生，一不留心就成了新闻系的人。
转到国际新闻的学生原先大多是国政系的，文科功底扎实，而且英语了得，闯入文科世界的理科男胡盛华和他们比起来一点优势也没有。不过半年以后，这个数学系的高才生就成了班上的第一名。转眼又到毕业光景，这时他对驻外记者已经不感兴趣了，于是顺理成章也留在新闻系里当了讲师。
现在，胡盛华和左贞成了同事，平行的世界终于交叠了。
系里开会，，意气风发的青年教师们对会议内容不感兴趣，总是坐在会场后头，一群人交头接耳，一来二去的，两人认识了。
胡盛华觉得左贞“很漂亮也很优秀，而且越聊越觉得两个人性情志趣蛮相投的”。左贞这头早就听说了“胡盛华”这个名字，“说我们新闻系有个人很厉害，已经拿到了王宽诚奖学金，准备要去斯坦福读书”，认识胡盛华时，只觉得闻名不如一见。
左贞所说的“王宽诚奖学金”是香港实业家王宽诚的一项慈善义举，专门资助两岸三地学生赴英美攻读博士学位，为中国培养高科技人才。
在新闻系呆了几年后，胡盛华又兴味索然了，“觉得这种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于是千方百计争取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等到认识左贞的时候，他已经以数学系的学位申请到美国斯坦福大学的offer，而且还在与一众数学硕士的竞争中，通过了严格的遴选标准，获得王宽诚奖学金的资助资格。
在新闻系玩了一票的胡盛华，即将回到数学的世界。就在挥断与新闻世界这场露水情缘的前夕，他不早不晚地遇到了左贞。如果换一个者来解读，他这一兜一转，说不定就是为了遇到左贞。
“Mom，how could you do that?”
几年前的某一天，胡盛华和左贞的小女儿胡左园得知父母相识三个月就闪婚时，忍不住惊诧地“质问”左贞：“Mom，how could you do that?”
“女儿是觉得，像妈妈这种性格的人，怎么会做那么冲动的事情。”左贞笑说。
不管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还是什么，反正在一起就是在一起了。
第一次约会，胡盛华约左贞一起散步，就在学校附近的五角场一带，路上，胡盛华给左贞买了一个双球冰淇淋。“那个时候我们的工资就那么一点，吃一个冰淇淋也不便宜。”这些细节，左贞今天记得清清楚楚，
两人正吃着冰淇淋，胡盛华忽然羞涩地说：“我本来想买一束花送给你的，但送花实在不太好意思，所以最后还是没有买。”听到胡盛华不算告白的“真情告白”，左贞哭笑不得。“那个年代的爱情真的很简单，你不会想那么多，觉得他有那份心就非常非常感动了。”
后来回想起来，左贞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好骗了，“他不用掏一分钱去买花，达到的效果比掏钱还好”。她发现“亏”大了。
胡盛华也有自己的版本，“当时是觉得既然有了这份心思，虽然不好意思，也要让她知道嘛。”这么说时，又不经意露出顽童的狡黠。
那时生活简单，恋爱最经典的桥段就是看电影。胡盛华至今记得两人当年一起看的一部外国电影是<Flesh and the Devil>（中文译名《灵与肉》，葛丽泰.嘉宝主演），左贞后来才知道，请她看完电影后，胡盛华就没钱乘公交了，送走了她，只能从大光明戏院步行回学校。
一来二去，两人感情迅速升温。那会虽然同为复旦讲师，从婚姻现实来说，男女还是有些“区别”的：一个是高校女教师，上海户籍，长得漂亮，一系列硬件条件罗列起来，自是不缺倾慕者，选择余地大得多；当时胡盛华还什么都没有，穷酸男教师一个，郊区户口，没有钱，也没有房子。
但没多久，他们就领了结婚证。在这件人生大事上，一向四平八稳、按部就班的左贞，做了一个生平最冲动的决定。
胡盛华前脚结婚，后脚时刻准备着离开：斯坦福大学的offer早来了，导师联系好了，王宽诚奖学金的资格也费尽心思拿到了，万事俱备，只等校内手续办妥，就拔脚出国。就在这个关节上，胡盛华碰到了问题，几经周折，出国始终没有落定。
眼看大好的机会要白白浪费，一向和风细雨的左贞拽着胡盛华径直找到了时任校长谢希德陈述问题。谢校长一向惜才，“她一听，就说：‘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不去？’在她的关照下，接下来的手续办得很顺利，很快就出去了。”左贞说。
1988年，新婚燕尔的左贞随胡盛华出去陪读，一走就是二十几年，再也没有回到她原先的轨道上。对于她而言，这无异于一次脱轨，就像胡盛华后来说的，如果当初留在复旦，她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老师、学者。对于左贞的离开，系里老师也颇感惋惜，多年以后谈起她来，仍然交口赞誉。
但左贞还是一心一意做了丈夫的贤内助，就像她当初会毫不犹豫地嫁给他一样。
风筝和放风筝的人
在斯坦福大学，胡盛华读的是数理统计专业，临近毕业时，胡盛华又动起了脑筋。
这会儿，他对金融行业感起了兴趣，并且跃跃欲试，没有任何金融专业基础的他给花旗银行投了简历，“很幸运的是他们录用了我，我就这样进了这一行。”
进入花旗银行纽约总部时，最初做的是衍生品交易员，经过大半年的培训与学习，胡盛华很快入了门。5年多以后，他就做到了花旗期权交易部门的Managing Director，联席主管美国利率衍生品交易至2000年，顺风顺水。之后，他一度就职于贝尔斯登、汇丰等公司，2006年，他重归花旗，彼时亚洲市场方兴未艾，他主动争取机会前往新加坡主管利率交易部门。
近年，阔别中国多年的胡盛华重新踏上这片土地，成为花旗银行中国区副行长、金融市场部董事总经理。
此时的他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职业生涯顺风顺水，家庭幸福美满。这些年来，左贞把后院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丈夫这只冲劲十足的风筝毫无顾虑地越飞越高。
风筝的线，则始终攥在左贞的手里，这是胡盛华最强烈的、也最心甘情愿的牵绊。“我是美国梦的践行者，家庭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胡盛华说。
在美国本土工作的时候，不管再忙，胡盛华都尽可能抽出时间多陪家人。他是运动爱好者，马拉松、滑雪、登山，无一不热衷，兴奋起来就像个大小孩，险象环生，左贞不免胆战心惊。他运动时喜欢捎上孩子，为了不让左贞担心，遇上一些危险系数较高的运动比如滑雪，便瞒着左贞偷偷把孩子带出去，还让孩子保证“不能告诉妈妈”。在他的影响下，胡家3个女儿都喜爱体育，小女儿胡左园更是青出于蓝，年仅15岁就拿了美国青少年铁人三项冠军。
在左贞的回忆中，但凡胡左园参加游泳比赛，胡盛华每次都在结束后一两分钟内从新加坡或中国打来电话关心，时间掐得非常准确，连美国教练都佩服不已。“复旦数学系高才生，这点严谨还是有的，更何况每天还要从自己手里进出成千上亿的资金呢。”
当然，对女儿倾注更多时间和精力的人还是左贞，尤其在胡盛华调往亚洲工作后，对孩子的日常教育和陪伴更是落在她的肩上。女儿们也不负她的期望，大女儿胡左明小学时代就是计算机编程高手，后来考入宾夕法尼亚大学；二女儿胡左田16岁时已经开了三场钢琴独奏会，是美国茱莉亚音乐学院附中的毕业生，现在哈佛大学攻读数学和音乐双学位；小女儿胡左园还在念高中，除了铁人三项冠军以外，她的计算机课是年级第一，总成绩每学期都获学校最高荣誉奖，建筑课作品还拿了州里的金奖和全国银奖。
虽然没有成为老师，但左贞的教育理念在三个女儿的培养上大获成功。她以中国女性特有的温柔、坚韧、聪颖，将美国教育体系理解得位、理解透彻、并在“润物细无声”的家庭教育中，将东方西方的智慧融会贯通，培育了优秀的儿女，并收获幸福家庭，令人艳羡。积累了三个优秀女儿的育儿经后，她创办了Zuo Voyage （左贞教育置业），为家长、特别是中国家长提供专业的教育咨询服务。过去，胡盛华是家庭的对外代表，如今在朋友圈中，他常常被称为“左贞的老公”，对此变化，胡盛华毫无失落，反而很“享受”。对于络绎不绝邀请他们夫妇的朋友，他常得意地说：“我都可以，要看左贞的时间。她太辛苦了。”
2014年4月22日，应母校的邀请，左贞重回母校，为校友师生做了一场主题为“复旦虎妈教育之道”的讲座，活动盛况空前，演讲结束后，她被前来聆听的观众团团围住。此行，左贞心情难掩激动，回去后不久，她和胡盛华捐赠1万美金，祝福母校发展。在复旦这处精神园地里，她遇见关爱自己的师长，当然，还遇见爱情，能有机会反馈母校，她只觉得“很荣幸”。
如今，为了陪伴女儿，左贞主要留在美国，胡盛华由于职业原因大部分时间常驻中国，两人只好长期两地分居。多亏现在已经不是鸿雁传书的年代，而他们，早就渡过了朝朝暮暮的时节。反正心里清楚风筝的线在哪里就好，这么多年，风筝和放风筝的人早已摩挲出最默契的尺度。
胡盛华一直痴迷自我挑战，从数学到新闻，新闻到统计，统计到金融， 从美国到新加坡，新加坡到中国，不知换了多少领域，始终变动不居，乐此不疲，唯有在左贞的园地里，老老实实地栖居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从没有想过离开。
而恬静从容如左贞，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冲动，也都是因为胡盛华。
用者的话来说，这都是命。尽管左贞觉得自己当初被胡盛华莫须有的一束花给骗了，但是当她在Inno coffee草木繁茂的露台上听着对方絮絮叨叨那些多年忘不了的陈年旧事时，尽管可能已经不再脸红心跳，恐怕也会心甘情愿地叹一句，“反正骗了就骗了吧。”
【原文刊载自《复旦人》第21-2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