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女儿中国风筝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这是老友胡建国五年前发表在《女报》上的文章。那一年,建国带着女儿回到了深圳,文章惊艳《女报》,女儿胡玉然(英文名Jenny)惊艳深圳朋友圈。玉然时年九岁,飞跑起来长发飘飘,我家女儿惊呼:“姐姐你是长发公主啊!”  

  五年过去,玉然的长发更长了,更长了许多本事,能教美国孩子学中文,也能通过网络教中国孩子学英文,右手英文,左手中文,都能写得一手好文章,屡屡获奖,还在功课之余写了一本英文小说,目前正在洽谈出版事宜。美国出生长大的孩子,萦绕心头的却是挥之不去的中国梦,读中国书,弹中国古筝,  中国的兵马俑到美国辛辛拉提展览时,她在开幕式上演奏的“高山流水”,不仅让纽约来的大使惊讶这竟是在美国土生土长的孩子,也让当年自感无根的父亲一再回首,重新回望故土。

  

  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女儿,却成为我和故土无法割断的一种连接。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那种没有故乡的人。在我不到的一岁的时候,父母就把我留在外公外婆身边,去三线支援革命建设了。在我后来的岁月,我要么跟着外公待在南京过暂居的生活,要么跟着父母从一个三线工厂迁居到另一个三线工厂。故乡对我只是个空洞的名字而已。1989年毕业时,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跑去了深圳,再后来,尽管我也在那座新城有了不错的生活,可是我还是选择了离开,去到美国。当有一天我背着行囊,走在异乡的街道上时,竟没有一丝陌生感。有什么不好呢?远去的土地本来就是模糊的,就让它沉积在心里,成为永远的过去。

  

  改变我的是我的女儿。这个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孩子,却成为我和故土无法割断的一种连接。

  

  女儿出生在美国中西部一座宁静的小镇里。没有姑姨婶嫂心疼的呵护,也没有亲朋故友热闹的探访,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有妻子和我还有刚刚呱呱坠地的女儿。因为妻子是剖腹产的缘故,我成了第一个抱女儿的人。我几乎是战战兢兢地从医生手里接过那个幼小的生命,生怕自己的粗莽会弄疼她。在一阵哇哇大哭之后,女儿便开始用那清澈的眼睛打量她在这个世界看到的第一个人,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像要看透我的一切,看透我的飘忽不定和软弱,那专注的目光下更像是在等待着一份承诺。那一瞬间我忍不住双眼潮湿,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地漂泊了很久很久以后,我第一次有种我的生命不再属于我的感觉。我把女儿抱在怀里,一字一句地告诉她,爸爸爱你,爸爸会一生一世地保护你,永远也不离开你。

  

  女儿出生三天后,我们离开了医院,一起回到了我们当时租住的一间公寓房里。女儿的来临让那个小小的空间顿时有了生命的活力,有了家的感觉。那时我上班的地方离家有50分钟的车程,三十多岁的人生,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归心似箭。或许是我厚实的肩膀让她觉得安全,或许女儿对父亲有一种天然的依恋,女儿从小只要我抱,一见到我,小手臂就张得开开的。因为我和妻子都上班,只好请保姆来照看女儿,每天上班和女儿道别是最难过的事,她小嘴一撅,眼泪就流下来,看得我这个做父亲的心里真是难过极了。

  

  女儿出生不久,我们就搬进了自己的新家,虽然那时经济并不宽裕,但我努力让女儿在舒适的环境中成长。新家很宽敞,有时为了哄女儿睡觉,我就得抱着她楼上楼下地走,一边走还得一边讲故事,讲那些早已在我记忆中模糊的故事,“小蝌蚪找妈妈”“鲤鱼跳龙门”,还有孙悟空和猪八戒。有时,我已经讲得弹尽粮绝,女儿还不罢休,只要我一停,她闭着的眼睛就唰地睁开了。有一天晚上,女儿生病发烧,我就抱着在屋里走啊走,不知讲了多少故事,唱了多少催眠曲,女儿终于睡着了。我就轻轻坐下来,那时夜色已很深,明亮的月亮透过天窗照进屋里。不知怎么,自己小时候的情景就会像电影一样在眼前闪现,我看见外公牵着我的手用他一分一分攒下的钱去为我买童话书,回来的路上就在街边帮我买上一碗美味的馄饨汤,外公自己不舍得吃,只是心满意足地看着我。我又看见夏日的晚上,在四川山区的兵工厂里,一家人躺在外面的凉席上,听母亲讲宋江三打祝家庄的故事。父亲话不多,只在一旁不停地为我们扇风赶蚊子。我的眼睛忽然就有些湿润,我看着女儿熟睡的脸,心里充满诧异,我原以为早已模糊的童年,在那个黑夜,竟然会是如此清晰。

  

  为了帮我照顾女儿,我年迈的的父母也从国内赶来帮忙。虽然因为签证的原因,他们只能一个一个的来。女儿跟着奶奶学会了不少儿歌。那时,好强的母亲已经患有帕金森病,她已经抱不动孩子,只能逗孩子玩,喂女儿吃饭的时候,母亲就拿着拨浪鼓一边摇一边唱“小呀么小二郎”。女儿就格格地笑。因为从小不在母亲身边长大,和她一直有种隔阂。但母亲逗女儿玩的画面,却成为我心中难以忘怀的画面。

  

  从女儿出生那天起,我就想着每天写一点关于女儿成长的故事。可是,每天上班回来,准备完饭菜,忙完女儿的事,等好不容易哄她入睡,自己也累得倒下就呼呼大睡了。那本我有过雄心勃勃计划的记事本,至今还是空空如也。一天傍晚,我带着才一岁多的女儿在小区的石板路上散步,那时天色已晚,远处是一抹淡淡的晚霞。我问女儿,以前都是爸爸给你讲故事,现在,你能不能给爸爸讲一个故事啊?女儿看看我,又看看天,然后用很稚嫩也很标准的中国话说道:“天黑了,太阳公公回家了。月亮就出来和星星捉迷藏了。”  那是女儿给我讲的她一生的第一个故事。我感慨万千,知道女儿长大了。

  

  女儿在18个月的时候进了幼儿园。像所有孩子一样,她都第一次体验到亲人不在身边的感受。女儿适应得很快,她很快也有了自己的好朋友,也慢慢地说起了英文。然而,中国的故事总是她的最爱。她甚至把她知道的故事分享给班上的小朋友听。有一天,在我把女儿接回家的路上,女儿有些难过地对我说,“爸爸,班上的小朋友为什么总喜欢听白雪公主,Cinderella 的故事,她们不想听我讲花木兰。”接着,她又轻声嘀咕了一句:“我也不在乎,反正她们根本不懂花木兰为什么要替她爸爸去打仗。” 那时,我正在开车,女儿的话让我心里隐隐作痛。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有些后悔来到美国,如果留在中国,她至少就不会承受这份和她年龄不相称的异乡感。

  

  我们一直送女儿上私立学校读书,虽然学费很贵,但我和妻子都愿意把节省的费用用在女儿的教育上。女儿很聪明,也很好学,不用我们担心她的学习。在女儿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在学校办了一个“中文学校”,已经有8个学生了。我原以为,那不过是孩子们课后自己玩的游戏而已,后来学校家长会,她把她的学生带到我身边,让他们数中文数字,让我惊讶的是,那些金发碧眼的男孩女孩,竟然真能有模有样地数数字,有一个男孩竟然用中文数到了100。我真的为女儿骄傲,说来惭愧,来美国这么多年,我还从没教外国人说过一句中文,而7岁的女儿,居然已经有了她的“学生 ”。我想孔子学院真该给她发勋章。

  

  我所在的城市,每星期天都有中文学校,那自然成了女儿的最爱,她常常拿着课本让我讲故事,从唐诗到《三国演义》《红楼梦》,从李白的“窗前明月光”到“黄道婆的纺织术 ”,那些我早已忘光的东西,只好也跟着她一点一点地捡回来。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读中国的书了,来美国的时候,所有的中文书都留给了深圳的朋友,那些5000年的事与我似乎没有关系了,我渴望太平洋的风给我一个全新的生活,我曾经想过,以后自己有孩子,一定要接受完全的西方教育,我做梦也想不到,女儿彻底颠覆了我的想法。她让我知道,沉积在血脉里的东西,真是永远也割舍不了,它总是在用一个独特的方式让它重新流淌出来。

  

  回中国旅游是女儿最开心的事,一下飞机,她就在那么多她根本叫不名字的亲人呵护宠爱中。无论走到哪里,周围都是一样黑头发黄皮肤的人,到处都有和她一样扎着小辫的漂亮女孩。“我要去看兵马俑”,“我要去故宫”,“我要去长城”,女儿有一个长长的清单,她想走遍中国。 在女儿的世界中,中国是父母生长的地方,是有着许许多多美丽传说的地方,是一个让她找到认同感的地方。她五岁那年回国,我陪着女儿去了许多我在国内时毫无兴致光顾的地方。在苏州的园林里,女儿兴致勃勃地从一个园亭跑向另一个园亭,我跟在她后面,听见她欢快的笑声,心里感慨不已,一个我一生都想逃离的地方,女儿却又把我拽了回来。她心目中的中国,充满了神秘的历史,到处是美丽的鲜花和庭院,到处都是微笑和爱,那里有她在美国感受不到的一份东西。我想那可能就是一种根的感觉吧。我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的中国梦,其实,那又何尝不是我的中国梦呢?

  

  女儿转眼已是九岁多了,我不知道已经长大的女儿是否记得在她来到世界时父亲对她的承诺,但我相信女儿知道,她的父亲爱她,那个从遥远的中国来的父亲爱她甚过世上的一切。夏日的一天黄昏,我带着女儿去放风筝,那还是从中国带来的画有孙悟空的风筝,女儿玩得尽性,不停地拿着风筝线跑着。我跟在后面,我仿佛看见小时候的自己,用旧报纸做一个风筝,在山坡上拉着风筝跑,心中便充满了梦想。渴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像那风筝,飞得很高很远,永不回头。

  

  也许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过这样远走高飞的渴望,我感谢上帝将女儿带进我的生命,女儿就像那根风筝线,紧紧地拉着我,让我知道家在哪里,故土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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