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书:图尼埃《爱情半夜餐》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之前在推荐瑞士作家彼得施塔姆的《我们飞》时,我就说回头要好好谈谈同样作为短经典丛书中一册的,。今天正好读完这个集子,趁着新鲜劲儿赶紧来推荐下。

 



这个集子原版出版的时间,是1989年。在今天来说,因为在互联网时代以前,那简直已经可以说是古代了。对于那个时候的孩子来说,比如说我吧,睡前故事,还是他们生命中至关重要的内容,甚至可以说是他们生命构成的材料。

其实那不能称为睡前故事,我们那时候没有哪个奶奶姥姥会专门给讲“睡前故事”,那是一些神话、鬼怪传说、戏文情节、民俗乡趣,还有祖辈们的传说、上辈人的经历,等等。

小孩子精力旺盛,瞌睡来时又如山倒,前一秒问些问题打开了老人的话匣子,下一秒自己就睡着了。老人们一边打着蒲扇一边兀自讲啊讲,也许过了许久才发现孙儿已经在打鼾了。

那苍老的声音、奇异的画面,在半睡半醒的意识中交织、发酵,又成了孩童的梦境。女娲啊、玉皇大帝啊,太白金星、刘备、哪吒、关公、孙猴子、画皮、水鬼、河神,哪个皇帝哪个太监,还有七大姑八大姨,等等等等,我经常分不清哪些是奶奶讲的故事、哪些是梦,哪些又是每天经历着的土地里的生活。

 



我们现在的小孩子不听这样的“故事”,现在中产家庭的孩子知道的睡前故事的唯一形式,就是“绘本”,席卷全球的现代生活样板拼图中至关重要的一块:小动物啊、花花草草啊,还有一些温吞吞的道理:自立、仁爱、努力、合作、情绪控制,等等。被认为是邪恶、暴力、色情、冲动、争斗、杀戮的东西,统统都被阻挡在外。

而且呢,中国的爸爸妈妈来念绘本,讲的又是别人的故事,西方的故事、的故事、欧洲文学的故事、美国历史的故事,说到底都是互联网带来的全球流俗文化的故事,没有文化传承、没有个人印记、也没有激情。

 



Anyhow,我不是来批判全球化的。我讲这些,是想说《爱情半夜餐》这本书成书的年代,是“讲故事”这种艺术形式在精神氛围的私密的代际传承中作用还相当重要的年代。对于文学来说,年代已经变差了,但相比互联网时代,还不至于差到哪里去。

作者图尼埃,显然也是从童年起就把比如故事、鲁滨逊漂流的故事、奥德赛的故事熟记于心,并且想通过写故事,或者改写故事来继续传承文化精神的人。

 



据《人类简史》记载,现代人的远祖,智人,能够打败尼安德特人的原因之一,是智人进化出了讲故事的能力,从而可以产生150人以上的族群。从人类之初的这种故事形式、后来变成行吟诗歌、口口相传的史诗,后来变成歌谣、变成小说。现代小说,从讲故事的艺术而来,某种程度上却又日益变成“讲故事”这种古老艺术形式的终结。

本雅明写过一篇著名文论——《讲故事的人》。他把故事的类型分为“水手的故事”(远方的、游历的、传奇的)与“老农夫的故事”(传统的、乡邻的、传承的),这两种故事在游历四方之后又最终世居某处的手工艺人那里融合在一起。

他还将讲故事的艺术(例如史诗)与长篇小说区分开来,后者被认为是现代性的产物。两者最核心的区别,讲故事的艺术包含着对生命的证悟与阐释,因而含有教育的关怀,而长篇小说则主要表达着作者个体的孤独和对生命的困惑。

也就是说,讲故事艺术的内里,是领悟、是可传承的智慧、是明辨是非,追求的是感染、推动、传道、团结;而现代小说的动机,是怀疑、是价值失范、是暧昧不清、是虚无,追求的是破坏、革命、纵情、个体解放、身体解放、蒙混过关。

 



那图尼埃呢?他的作品属于哪一类?

我们先来认识一下他。

1924年出生,20161月去世。活得很长,也许太长了。眼看着现代人类的精神生活天翻地覆,他最不能忍受的是那“像潮水一般突然在世界上汹涌澎湃,似乎要淹没世界的庸俗以及平淡。”2010年他接受采访时说:“我不会,但我觉得我已经活得太久了。我深受年迈之苦:什么事都不做,不再旅行。我感到无聊。”


他有几点熟为人知:

1、他生于巴黎,父母都是通晓德语的知识分子,因此他从小深受德语教育及德国文学艺术的熏陶。

2、他是学哲学出身的,在索邦大学获得哲学学士学位,此后又到德国蒂宾根大学继续攻读哲学。他视萨特为“精神之父”,但他回国后却未能通过哲学教学资格的考试,之后断了当哲学教师的念头。他到42岁才出版第一部小说作品。在成为作家之后,他自诩为“哲学的走私贩”,他乐于,也很擅长在作品中“变卖”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斯宾诺莎和康德的哲学思想。

3、他擅长改写,他用人们熟悉的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做蓝本,常常通过颠覆性的演绎,让他们呈现出新的面貌。熟悉的故事于是有了陌生的距离,这个距离让我们重新看到镜子中或扭曲变形或真实还原的历史,还有自我。

比如他的处女作,也是成名作,一举夺得当年法兰西学院小说奖的《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情节就是逆写的笛福的《鲁宾逊漂流记》。和笛福的主人公相反,鲁宾逊放弃了把荒岛改造成英伦文明的袖珍模型的野心,开始欣赏荒岛的原始之美,故事最后,礼拜五选择离开荒岛,而鲁宾逊则决定留下。


4、作为法国“新寓言派”的代表作家,他引以为豪的是他以简洁、清晰、具体为写作标准。他的作品,小朋友也能读得懂,而且他会刻意以此为目标。他的处女作有一个改编之后的青少年版——《礼拜五或原始生活》,这个改编版本成了法国中学语文的必修篇目。他自己特别喜欢,也是流传甚广的作品《皮埃罗或夜之秘密》,也是法国儿童文学的名篇。人民文学出版社去年出版的“大作家小童书”丛书就收录了这个文本。

这样我们就可以看到,图尼埃是少有的那种深入浅出的作家,有哲学底子、但喜欢文学的表述方式,他的文学样式,是把“讲故事艺术”和“现代小说艺术”,完美结合在一起的。

 



《爱情半夜餐》这个短篇集子里一共20个故事,从气质上大概就可以按照偏向“讲故事的艺术”与偏向“现代小说的艺术”区分开。

《沉默的恋人》,可以看作是古典与现代的激荡与交融,也可以看作全本书的一个楔子,《爱情半夜餐》的书名也是由此而来。

作为水手的丈夫与作为船主女儿的妻子结婚多年以后,在捕鱼产业遭遇重大变革之后,因为以出海为基础的生活方式的改变,他们的婚姻岌岌可危。在分别对他们的婚姻状况做了非常哲学式的独白与对话之后,他们决定分手。他们决定为此举行一个通宵达旦的宴会,宾客们各自都要讲一个故事,等到曲终人散,男主人将敲响玻璃杯,宣布他们的婚姻破裂。但是当听完所有的故事,这对夫妻却决定继续并肩前行:

“其实我们缺少的,是一个能让我们住在一起的充满词语的房子。从前,宗教带给夫妻们一个既真实(教堂)又虚幻的庇护所,里面住着圣人,传奇故事为它添光增彩,圣歌在那里回荡,这个庇护所使夫妇们免受来自外界和他们自身的伤害。我们缺少的就是这样一个栖身之地。我们的朋友为我们提供了构建这栋房子所需的所有原材料。文学对于陷入困境的夫妻来说就像是万灵药……”

“我们就像两尾鲤鱼,躲在自己的鱼缸里,对外界不闻不问”乌达尔总结道:“他总是忠于他那些鱼类的隐喻。从今往后我们要像两条鳟鱼,肩并肩地在排山倒海的巨浪中一起颠簸漂泊。”

 



《诸圣瞻礼节的蘑菇》:作为成功人士的男主人公要飞到另一个城市去参加马球比赛,妻子带着马提前飞抵参赛地,主人公的航班却偶然取消,错过比赛,他也因此而获得了极其偶然的自由。对这种单身自由的思索引导他驾驶宾利回到他童年生长的乡村,他怀念那里的蘑菇,并且跟他一直没有离开故地的儿时伙伴攀谈,伙伴一一讲述儿时记忆中的那些人物这么多年以来的故事。毫无疑问的现代小说,感觉这种情节很多作家都写过。

 



《德欧巴特之死》、《蒙特的纪念日》、《露西和她的影子》,这三个略长的故事有些相似,非常精彩,很像老派故事的氛围,蕴含着关于命运、仇杀,和女人的古老真理,但其间也夹杂着一些现代人微妙的异化心理,好像带着一些精神分析的视角,完全是给成年人读的寓言故事。

《布莱丁和她的父亲》描写了单身汉的洛丽塔心理,《非洲奇遇》描写了娈童的心理,无疑是现代小说的范畴。

《站着写作》、《公路幽灵》、《危险的怜悯之心》、《星空下的乞丐》,都是特别典型的现代小说,它们就作家的责任、镜像、付出与界限、人性的潜能、怜悯与邪恶等等这些虚无又深刻的概念作探讨。读这些小说,你脑子里会浮现米兰昆德拉的《搭车游戏》、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

 



《稻草上的婴儿》、《东方三博士之法斯特王》,听名字就知道以故事为背景。

《稻草上的婴儿》有点讽刺,讲法国总统想改善人口性情质量,由于事实上的现代全民狂躁症候是由于婴儿出生时只有精细计算、机械呵护,而没有人文关怀的生育环境决定的:焦灼的病房、冰冷而忙乱的医疗设备、大惊小怪杞人忧天的父母,等等,总统宣布居民可以自由选择生育环境,国家决定给予第一个打进总统热线的待产母亲提供一切保障,实现她关于生育环境的一切设想,这个母亲要求把孩子生在马厩里的稻草上,身边要有一头驴,一头牛……然后总统特别紧张地问,孩子的性别清楚了吗?年轻妈妈说,清楚了,是个女孩儿。总统方才松了一口气,说“当然了,我可以做他的教父,如果您愿意的话。”

拿救世主的性别开玩笑这种事,彼得施塔姆在《神的儿女》中也干了。那篇小说中,有个不讨人喜欢、略有些疯癫的女孩儿声称她未行房却怀孕了,镇子上的牧师最开始也不相信这回事,但在对信仰莫名其妙的执迷中日益催眠自己信以为真,以至于让这个姑娘住进了自己的住所,更莫名其妙地与她行了房事,这下真搞不清楚这个“救世主”是怎么样怀上的了,不明就里的村里人也开始对这姑娘愈发虔敬起来,最终,姑娘在全体村民一致的虔敬和荣耀中极具镜头感地生下了一个,呃,女孩儿……

其实,中国的基督徒应该多看看这些本土文明诞生的文学大师的作品,真的。

《东方三博士之法斯特王》,写得好像耶稣的诞生是法斯特王儿子的转世,而这个法斯特王的儿子,在生前是个对追求知识偏执到不顾一切的人,而这样追求知识的结果,是对自我完全无知的自知之明。很自然地让人想起苏格拉底、想起古希腊文明啊。

在对质疑、深思的同时,文艺复兴时期的西方人找回到充盈的古希腊文明,后现代的西方人找到古印度、古中国,和日本的佛教思想,而眼下中国深患城市病、在破碎的价值生活中无法自居、自持的小中产们却在对的浅薄信仰里不能自拔,真是莫大的讽刺。

 



《音乐和舞蹈的故事》《香水的故事》这两篇,同样是对的改写。大意都是一样的,亚当夏娃在受到蛇的诱惑之前,能够听到天国的音乐,闻到伊甸园里植物、森林和动物天然的气味,那是至善至美,至高无上的享受,但在吃下果子之后,人类获得了自己的创造力,却永远失去了感受天国之美的能力,而此后漫长的人类历史,人不管是对音乐的创造,还是对香水的创造,都是对那已永远失去的天国之美的摹仿和回忆。

这也充分表达了图尼埃的自然主义思想,也正如柏拉图所说,灵魂自至善的理念世界来,人世的开始,是灵魂的堕落。图尼埃特别钟爱星期五,因为那是万物创生,有森林、有河水、有果树,却还没有人类存在的日子。

《安古斯》是向雨果《头盔上的鹰》致敬的一出古典悲剧。弱小领主的女儿与骑士未婚夫郊游时被强大的邻地领主,未婚夫被杀死,并且生下施暴之人的私生子。外公为了复仇将小孽种养大,并且在其不知情的情势下逼其立下获得骑士资格就找强大的邻居领主决斗的誓言。儿子在决斗中杀死了亲生父亲,父亲在临终前揭晓这一切的真相。

这几个故事,都是传统的“讲故事艺术”。

 



集子中最后还有一类,可以称为童话,或者现代的儿童寓言。《皮埃罗或夜之秘密》、《面包的故事》、《绘画的故事》、《两场盛宴与纪念》,都是短小精悍,却寓哲理于文学的佳作。

《皮埃罗或夜的秘密》是图尼埃自己最喜欢的作品。相对而立的两栋白房子里,分别住着青梅竹马的面包师,和洗衣女小白鸽。面包师晚上工作,洗衣女白天工作。白天工作的小白鸽对夜晚心怀恐惧,面包师详尽了知夜晚所有的美丽,默默爱恋着小白鸽,却不能告诉她这一切。突然闯入的外来粉刷匠,带着色彩斑斓的小货车来到镇子上,用他五颜六色的化学颜料把小白鸽的白房子刷成了彩色,原本白白的洗衣店同时也开始了五颜六色的染坊生意,小白鸽爱上了巧言令色的粉刷匠,穿上五颜六色的裙子跟粉刷匠离开了小镇。但冬日来临,大雪冲刷掉了所有的化学颜料,粉刷匠懒惰的本性也暴露无疑。这时,小白鸽发现了面包师在他们临走时悄悄挂在他们彩色货车上的纸条,那里面描述了夜晚真实的美丽,夜晚是蓝色的、不是黑色的,夜晚的水声更愉悦、更清澈。小白鸽回到镇子上,面包师为她做了一个面包雕塑,放进烤炉里,烤好了,大家一起吃她。

《绘画的故事》从空间上探讨了“复制”的概念,探讨了传播与创作的关系。故事讲一位找来两位画匠给他的宫殿画壁画,用幕布从中间隔开,各画各的。画作揭晓的当天,中国画家画了精美的山水园林,而对面的希腊画家则只是在墙上装上了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里不仅映射出中国画家的精美画作,同时也容纳了所有的参观者,不仅有原有的创作内容,还有新加入的观察者的元素。

《两场盛宴与纪念》则从时间上探讨了“复制”的概念,探讨了经典创作与经典阐释、原创与纪念(或者说致敬)的关系。故事讲一位(对,图尼埃这种故事笔下的大佬都是……)要找厨师,有两位应聘者,就前后安排了两场宴席。负责第一场宴席的厨师奉献了精美绝伦的菜肴,列席者都觉得可以直接雇佣第一位厨师了,没有必要再举办第二场了,但决定还是要给第二位厨师机会。结果第二位厨师在第二场盛宴中完全精准地呈现了跟第一场宴席一模一样的菜肴。正当大家害怕被因为觉得被愚弄而发怒时,却宣布要雇佣第二位厨师作为日常的主厨。因为:

“第二次宴会,正因为它是对第一次盛宴的完全照搬,所以它把自己,提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层面。第一场盛宴是一起事件,但第二场盛宴则是一次纪念……在朋友家中,或是在征途中,我希望被招待一些新颖美味的菜肴……在皇宫,我只想要一些神圣的餐点。神圣,是的,因为神圣只有通过不断地重复才得以存在,而且在每一次的重复中,它将变得更加出色。”

最后,厨师一号被雇佣来在远征和打猎时创作一些全新的菜肴,而厨师二号则被雇佣为日常主厨,负责安排的日常饮食,“负责传承烹饪和餐饮仪式,给每一餐饭赋予精神上的意义”。

 



最后,当然,作为一位有哲学底蕴的小说家,图尼埃极其擅长作艺术探讨,擅长以艺术的眼光观看和评论寻常或者不寻常的事物。

《沉默的恋人》中,在他们婚姻走向灭亡的过程中,他们曾经偶遇一位沙雕艺术家,他在即将涨潮的沙滩上做了一对男女相拥的雕塑,然后他祭拜潮水,等待、并且迎接潮水将他的作品毁灭。

 

在《蒙特的纪念日》中,图尼埃借由烟花工厂经理之口,对烟花的艺术进行了一长串极富哲理的介绍:烟花艺术的关键,是“爆炸”在时间上的延迟和在空间上的移动,如果爆炸发生在此时此地,那就是事故而不是艺术。但烟花的灵魂,

“请牢记:就像女人和小提琴一样,烟花也拥有自己的灵魂。如果没有这灵魂的话,它就会失去光辉,被钉在原地……烟花的灵魂,只不过是在烟花管中心精心设置的一块空隙,形如截锥。在烟花点燃、燃烧和爆炸的过程中,这块空隙能发挥什么作用?没有人知道……但事实就是这样:在烟花的最深处如果没有这块锥形空隙的话,烟花就只是个没有活力的东西。”

这样的探讨比比皆是,白色、光、女人、教师角色、作家义务……各种各样的名相,被各种各样的小说角色拿来分析,读起来特别能享受思维的快感。

 



图尼埃说:“我写作,是因为我有话要说”。因为他的哲学底蕴,他要说的话都经过了千锤百炼,又因为他的文学素养,他说出来的话,都那么漂亮、有节奏,引人入胜、让人一读再读。图尼埃去世之后,贝尔纳毕沃在Twitter上说:“从明天开始,当别人问我‘谁是法国在世的最伟大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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