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视线 | 杰作:分裂正统——从旧寓言到新童话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分裂正统

——从旧寓言到新童话


旧寓言:正统的发端


大约2600年前,古希腊人伊索在他的寓言故事中,赋狼以贪婪,赋蛇以阴毒,赋狐狸以狡诈,赋熊以憨直,赋鼠以隐忍,赋羊以纯洁,赋蚂蚁以勤劳……《伊索寓言》里的动物故事,如《农夫与蛇》《狼来了》《生金蛋的鹅》《小羊和狼》等,虽然普遍短小精悍,却为其后几千年的民间故事与童话创作、改编、变异奠定了基调。



近当代的民俗学爱好者,偏好用芬兰人安蒂·阿尔奈(AnttiAarne,1867—1925年)奠定的分类法则来对童话文本加以细分。在这套门类庞杂的分类法中,“动物故事”是归在第一大类的,其中再区分为5个小类,对象包括野生动物、家畜、人和其他动物等。其余大类则包括收纳魔法、宗教、巨人、王国及强盗传说主题的“普通民间故事”,集合民间经典段子的“笑话轶事”,以及“故事组合”和“其他无法简单分类的故事”等。


但实际上,正如希腊神话中的众神形象,是基于世俗凡人性格特点的提炼重塑而来一般,《伊索寓言》文本,作为一切西方童话创作的最初源流与最早锤炼,其中已包含后世童话的几乎全部典型元素和模式,那些看似由别处交织、衍生而来的新晋类别,不过是传统文本的重组与变形,是相对于正统的分裂。


举例而言,古今童话中各种独具神力或者掌控法宝的超自然角色,如初版格林第8篇《持刀的手》中,那个自始至终都只从岩石后面伸出握刀小手,从不露面的精灵——这种颇显可疑的、不太自然的描述,曾被苏联民间文艺学家弗拉基米尔·普罗普(Владимир ЯковлевичПропп,1895—1970年)认为是地中海陆龟的虚构变形。



地中海陆龟是欧洲常见的草食动物,拥有令人印象深刻的利爪和硬壳。解构其天然特性,会发现“草食”可被抽象为类似伊索寓言中牛、羊、骡等食草动物的典型性格,即“善良且易受欺骗”——这一刻板印象同时也构成了《持刀的手》中精灵角色的行为方式(“硬壳”也加强了这一隐喻的同一性)。至于“利爪”这类属于虎、豹、狮类的带有攻击性的自然特性,因为与上述自“食草”中抽象出来的角色设定不符,便被童话文本主动分割,独立出来,重新定义为宝物“小刀”了。请注意,在这篇童话故事的末尾,因为精灵的友善被恶人利用,“小刀”砍掉了精灵的手:一个带有希腊悲剧韵味的转折。具有典型的寓言故事特征。


伊索时代的旧寓言,在被法国作家拉封丹改造时,意象变得复杂多变,富于时代感。比如《乌鸦和狐狸》一篇,情节推进上所使用的典型道具,从伊索时代的葡萄、橄榄、生肉等常见古希腊农畜产品,变成了法国乳酪;在形式上,则用到了当时流行的新诗体和巴黎市井白话——即便这样,这些童话故事所运用的角色原型、警示主题和情节布局等要素,与两千多年前比较起来,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在对新童话追本溯源的过程当中,尤其需要注意的还有另外一点——那些流传至今的古老寓言集的起源地,无论是西方的古希腊—罗马地区,还是东方的中国—印度地区,尽管在漫长的古代寓言、故事、神话、传说形成过程当中,几乎不存在多少文本交流沟通的可能,但在那些传世寓言里,无论是原始文本的形成年代,还是文本本身的内容,都存在无可辩驳的、惊人的相似性。


据季羡林在相传为毗湿奴沙玛所著印度古寓言集《五卷书》的序言中所说,这本作为婆罗门皇族教育读本的集子,成书至少在公元前6世纪之前,并且他声明当时的《伊索寓言》之中,已有这些印度故事的蓝本。《五卷书》故事的主要角色仍是各种动物,除去其中彰显阶层局限、修佛隐喻,以及因古老动物偶像崇拜而显示出地域差别的部分之外,羚羊仍是食草,乌鸦照样愚蠢,毒蛇绝对有害,大象和子依旧是王者的象征。这又好比我国春秋战国时期,因为五行学说兴盛,四象被动物化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4种神兽,又同时衍生出如麒麟被樵夫打死而让孔子哀叹,白龙从湖中飞出化作人形,娶妻生子过起凡人生活的神话传说等。


所有这些寓言,或者至少是带寓言性质的神话传说,尽管发端地区相隔万里,却都是在用拥有常见、鲜明且易于理解自然特征的动物形象来承载数套固定的情节模式。根据德国批评家瓦尔特·本雅明的观点,西方旧寓言及早期童话最突出的特点,在于简洁。具体而言,仅给出对象、情节和结论(即寓言最后常有的说理部分),极少或从不给对象和环境以任何形貌描写、心理分析。西方童话或民间故事的这一特点明显有利于文本的口头传述:因为一切无关最终结论导出的文字均被省略掉,仅保留故事最自然、基本的形态,从传播学意义上讲,这和谣言在现代媒体诞生之前的意义,简直一模一样。



至于狼、熊、老鼠、狐狸、兔子、羊、蛇、乌鸦、狗、富人、乞丐、牧童、国王、王后、公主、王子,以及美丽而贫穷的女孩、强壮的兄弟、无畏的人、聋人、盲人、哑巴……这一大串直用泛称的、典型角色的普遍套用,乃是因为相关名词本身即承载了与之对应的一整套特征描写。于是,在西方旧寓言由代代口述相传,逐渐转为被格林兄弟、拉封丹、乔万尼·斯特拉帕洛拉等人搜集、整理、出版之前,总是拥有一种具有极简主义特征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高尚”的纯粹本质。


东方和阿拉伯寓言、神话传说,相比同时期的西方寓言或童话要复杂一些——它们更趋近于阿尔奈分类法的“故事组合”类型:角色更多,在迎来结局之前,常有数次起伏,也常在记录过程中添加一些当时民众熟知的典故,往往也更注重文采。不过,若去分析这些相对复杂故事的内核,会发现它们所具有的,其实也还是与《伊索寓言》相同的本质。


沉淀文本:从口耳相传到出版


现在世界上流行“三大寓言故事”的说法,除了《伊索寓言》之外,另外两种是拉封丹创作的《拉封丹寓言》和俄国作家克雷洛夫编写的《克雷洛夫寓言》,完成年代分别为17世纪和18世纪。故事集《滑稽之夜》的搜集者、意大利人斯特拉帕洛拉则活跃在16世纪。



又有所谓“世界童话三大宝库”的称呼,指丹麦的《安徒生童话》、阿拉伯的《一千零一夜》和格林兄弟的《儿童与家庭童话集》。这三者的成书年代,除《一千零一夜》是在9世纪前后外(却是在18世纪传入西方),其余均是在19世纪初期出版。整理《穿长靴的猫》的法国人查理·佩罗,和格林兄弟活跃的年代相同。法国童话另一代表人物多尔诺瓦夫人的两部童话集,是在17世纪末出版。而俄国童话搜集、研究和创作者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阿伐纳沙耶夫,他的工作大部分是在19 世纪中期完成的。


以上两段尤其强调年代和国别,是因为在这些伟大人物的起落当中,暗藏了童话由旧至新蜕变、过渡的过程。众所周知,西方出版业的兴起,其开端是15世纪初期古登堡活字印刷术的发明。到了16世纪,大航海繁荣了欧洲经济,教育水平提高,读书人数量也显著增加,文艺复兴浪潮让旧寓言相对来讲已显得静止、单调、乏味的传播方式变得岌岌可危。即使久远如《伊索寓言》,在抄本保存的年代里,也至少经历巴布里乌斯(Babrius,公元2世纪)、阿维安奈斯(Avianus,公元4世纪)和普兰南德斯(Maximus Planudes,1260—1305年)等人的先后扩写及改写。


在16至19世纪这段可称为童话文本“沉淀时期”的400余年时间里,首先出现的是如斯特拉帕洛拉这类纯粹的,以学术态度工作的童话搜集者。在这些童话故事广泛印刷、出版之后,重塑斯特拉帕洛拉故事的查理·佩罗,重塑伊索、费得鲁斯及毗湿奴沙玛等人故事的拉封丹才逐渐出现。和前人不同,因为载体已由口述转为印刷物,传播过程已容许承载更多细节,这些再创作者便顺理成章地在文字中加入了鲜明的个人风格:包括辛辣多变的文风、丰富活泼的词汇、迎合时代的韵脚,甚至还有来自美洲和非洲大陆的,由海员们不远万里一路念叨回欧洲的崭新故事、神秘财宝和闻所未闻的热带动植物。童话故事的传统仍坚持不变,但形式上已开始呈现百家争鸣的局面。现代小说的一切叙事手段,逐渐被运用到旧寓言和民间故事上,在内核不变的前提下,童话本体逐渐分裂为传统派民间童话和艺术、创作童话两大分支。前者以格林兄弟为代表,后者则以安徒生、霍夫曼、查理·佩罗等人为早期典型。



甚至格林兄弟也顶不住童话出版普及要务所带来的压力,在初版格林童话的“忠实”被认为过于“血腥,情色,不适于儿童阅读”之后,在长达40余年的时间里,格林兄弟对笔下童话进行了多次修改、扩容,从第1版的86个故事发展到第7版定稿的210个故事,许多篇目的内容相较初版已经面目全非。可见严谨如格林兄弟,也并非绝对遵循传统的民间童话记录者——因应时势的文学改造,已是大势所趋。


而到了19世纪中期,英国的维多利亚式童话文学开始大放异彩,新童话出现了第一个黄金时代:包括王尔德、吉卜林这样的文学大家也开始撰写童话,而《爱丽丝漫游仙境》《兔子彼得的故事》一类完全可被称为文学经典的童话小说亦横空出世。


fairy tale 这个英语词,是在1752年出现的。它本身更倾向于艺术、创作童话方向——于是,“18世纪中期”这一时间,似可作为旧寓言和新童话至少在形式上决裂的一个重要临界点。


新童话:挣脱文本,再度绽放


20世纪前后,文学和出版业呈现全面繁荣的新局面,新童话也开始展现出地域分化的趋势。匈牙利进步诗人吉拉·伊利艾斯(GyulaIllyés,1902—1983年)对流传于匈牙利本土的童话故事进行了整理。这些童话带有明显的地域特征,故事中出现详细的匈牙利地名、典型人名和历史事件,而且普遍带有近似于黑童的改写元素。比如《斯特拉策那拱门》中的无头骑士和长角女巫,《恶魔的沟》中挥舞皮鞭的魔王等。除此之外,情节上又与流传已久旧童话间紧密衔接,比如《神奇的樱桃树》中,垂死国王花园中巨大的樱桃树,就是格林童话内《杰克与魔豆》故事的翻版——主角牧羊人来到云端的钻石城堡,一个巨人作为反面角色。



匈牙利童话中反复出现数字7 和12,诚如格林童话中常出现3 一般:这些数字崇拜更多是出于宗教原因。类似的还有捷克女作家波采娜·涅姆科娃(Božena Němcová,1820—1862 年)和罗马尼亚作家伊昂·克良格,尽管年代上比较接近阿伐纳沙耶夫,这两人在地区民间故事搜集和再创作工作上,却选择更加彰显自己文学个性的方式。


卡尔维诺曾用两年时间旅行,周游亚平宁半岛及西西里岛,整理出《意大利童话》。而布克奖得主、英国人安吉拉·卡特也出版过一本《精怪故事集》。这两本书的性质都类似于格林兄弟的创作,搜集为主,记录尽量忠实可信。但卡尔维诺和卡特毕竟都是个人风格极端鲜明的作家,因此最终出版的著作都多少夹带了些私货,无论选取还是编排上,均反映了作者本人的“恶趣味”。


安吉拉·卡特遗作《焚舟纪》中的《烟火》和《染血之室》两册,更是对格林兄弟及查理·佩罗等人编著的童话进行了全面改写:通过添加大量哥特风细节描写、改变情节进程甚至结局的方式,来凸显个人风格。仅仅以狼人为主角的新童话,卡特就写了3个风格迥异的版本。在蓝胡子故事中,不止杀人伯爵本人变身近代贵族企业家,连最终拯救女主角的3兄弟,也变成了牛仔风格的母亲大人。除了处处宣扬女权至上主义之外,卡特还将旧童话中那些隐晦表达的诉求明目张胆地描绘了出来,形成了一幅色情文学、女性文学交织童话文学的壮观奇景。



而那两个旅法日本女人共用的笔名“桐生操”之下,也以《令人颤栗的格林童话》为名,对欧洲民间故事进行了筛选和改写。作品好坏姑且不论——实际上,日本人相当热衷于童话新编事业。浦岛太郎、竹取物语、一寸法师这些经典童话故事,不仅曾被多位文学名家改写——日本漫画之神手冢治虫率先改编《源氏物语》《太平记》等经典民间故事为漫画之后,各类童话动漫化、影视化的风潮便经久不衰。日式改编与迪士尼对《白雪公主》《灰姑娘》《长辫公主》等经典作品的呈现有很大区别,为了迎合年轻人口味,除了忠于原著的改编之外,动漫画制作人还会尝试将旧童话以反转剧的新颖形式翻拍:如《搞笑漫画日和》和《银魂》中对浦岛太郎故事的改编,几乎彻底颠覆了传统模式。至于现代舞台剧对旧式童话的再创作,也是这种“颠覆”不可不提的一个重要环节。


“二战”后,东欧意识形态受到苏联模式的严重冲击。一方面,如前所述,流传、分化的区域民间故事进入稳定期后,除了类似卡特、博尔赫斯这类大师级的改写者外,不会再对原有故事形态造成重大改变;另一方面,,直白表述变得不再可能——东欧的艺术家们被迫寻找全新方式,来对脑中构思已久的新童话进行传播和表达。


他们所选择最经典的方式之一,便是动画短片。



1968年, 苏联动画大师安德烈· 赫尔扎诺夫斯基(AndreyKhrzhanovskiy)完成了一部时长19分钟的短片《玻璃琴》,影片大量运用文艺复兴时期经典绘画作品、矫饰主义场景设定,以及超现实主义风格,意象包括以黄色来凸显的恶魔形象,以白色来象征的无声恐怖,等等。童话的后半部分,玻璃琴碎掉,自由奔放的轻音乐和红色玫瑰所代表的希望轻易打败了黄色恶魔,还整个世界以生机。这部隐晦的童话作品显然有严重的意识形态问题,在苏联新思维运动之前,它一直被审查机构束之高阁。


捷克定格动画大师史云梅耶的作品如《斯大林主义在波西米亚的终结》,便是鲜明反对苏联统治的典型产物。不过,大师的《荒唐童话》《爱丽丝》等童话改编作品,虽然隐晦,:尤其《爱丽丝》,作为《爱丽丝漫游仙境》最成功的一次改造,在新童话发展史上具有公认的、划时代的意义。


真正在体制内受欢迎的“新童话”,是那些符合统治阶层需要的、横空出世的、鼓吹苏维埃主义精神的大作。的干部们认为影像教化对儿童及愚钝工人们的影响,应该更为快捷、批量化且行之有效。符合要求的作品有尤里·诺尔斯金(Yuri Norstein)的《25周年的第一天》,它在保留先锋实验要素如剪纸风格、立体主义等的前提下,运用黑红两色的高对比反差,,获得了当权派的赏识。



东欧盛产童话短片大师,除了上述数位之外,苏联尚有最重视再现童话画面感的亚历山大·佩特洛夫(Alexander Petrov)大师,捷克除史云梅耶外,还有备受瞩目的吉利·巴塔(Jiří Barta) 和伊里·特恩卡(Jiří Trnka),波兰则有崇尚童话晦涩思想表达和神秘主义倾向的鬼才瓦莱利安·博罗夫奇克(Walerian Borowczyk,1923—2006年)与比欧特·卡姆勒(Piotr Kamler)。


跨入21世纪后,大量经典童话在游戏这项“第九艺术”上重获新生。如《爱丽丝梦游魔境》和续作《爱丽丝:疯狂回归》这两部作品,在复述故事的同时,还让玩家能够亲手终结扑克卫兵和公爵夫人的性命。新时代童话注重亲历感,游戏和影片,或许是比文本更好的方式也说不定。


这一切应该是伊索在对希腊城邦的公民们讲动物故事时,连做梦都想象不到的。


图源:网络

编辑:刘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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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视线 

作者:文泽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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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当《新视线》已成往事,唯《旧视线》可资怀念。一本“不会再有”的杂志,两位踌躇满志的青年,三种视角,四个笔名,五年时光……物往人来,冷知识集结的表象之下,这本书承载了整个行业变迁的秘辛,足可窥见意识形态随时间缓慢流转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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