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太山议事（一）
拨云峰是珺山最高峰，正如其名，山峰峭立，直插云霄，有如冲天一指。山峰阳侧，石壁斧凿刀刻，更是奇绝险绝。自崖下仰首而望，云烟袅袅，不见尽头，令人凛然生畏。却名无惧崖。有戏言曰：无惧崖下怕死鬼，毕生不见云上头。不过是自嘲的话，因为自有此崖而始，也不见几个无所畏惧的人从此处攀上拨云峰。
云层之上，有鹰盘旋高翔。这鹰通体灰色，双翅展开，几有一丈。其目如炬，其喙如凿，其爪如钩，极尽凶悍之色。它凭虚御风，正怡然自得，忽然发现无惧崖顶向下千尺之处，有一豆大之物，凝目而视，赫然便是一人。这鹰大怒，羽翅乍起，长唳一声，风驰云卷，箭射而去。
挂在无惧崖绝壁上的这人，已满十四岁，稚气未脱，却体格健壮，神情粗豪。上着粗布对襟小衫，下穿土黄色束腿裤，打着赤脚，腰间悬着一只鹿皮口袋，并插一把黑漆漆的石柄陨铁匕首。此刻，少年额头上豆大汗珠正颗颗滑落，他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怠慢——脚下是万丈深渊，稍不留神，不免粉身碎骨。起先，他凭着一股血气之勇攀爬到此处，还不觉怎地，待到俯首而望，只见云烟渺渺，下临无际，这才觉得膝软脚软。好在崖顶只在头上不逾千尺，成功在望。少年左手抓住一块凸起岩石，右手抠进一条缝隙里，稍作喘息，打算一鼓作气，攀到崖顶。
忽然觉得脑后风声飒然，石壁上出现一巨大黑影。少年心里一惊，叫声大事不妙，哪敢回头看，赶紧使劲儿把头歪向一侧。只听咔咔两响，两只巨大的黑爪正钉在适才脑袋所处的地方，只抓得崖壁崩裂，石屑纷飞。少年虽躲过这一击，脸却被劲风刮得生疼。心道好厉害的家伙！不敢造次，只用右手将身子死死吊在崖上，腾出左手来，从腰间抽出匕首，他不想伤这来袭之物，也知自己这小小匕首根本伤不了它，于是看也不看，挺臂便刺。
来袭的便是那只灰色巨鹰了，名唤岩鹰。它一击不中，早振翅高飞，盘旋数周，试图再次俯冲。少年刺了个空，知道岩鹰很快去而复返，来势必然更加厉害，于是鼓足了平生力气，手脚并用，没命地向上攀爬，只消到了崖顶，这鹰再猛恶也伤不了他。
少年身形看似粗笨，却是轻捷如猿，这一发力，便如壁虎游墙，距崖顶越来越近。不过岩鹰来势更快，这次它看准了少年的小腿，此处非少年匕首所能及，只消钳住一腿，即便不能将其摔落崖下，也要让他皮开肉绽，流血而死。
少年看岩鹰来势较低，稍一琢磨，已知其意。暗赞一声：好聪明！与此同时，骨子里的傲气和坚韧也被激发出来，心道：今天要不赢了你，即便拿你几颗蛋，你也必不服气。好，咱们就来斗一斗，我若输了，便坠落这万丈悬崖跌成肉泥罢了！
原来，这岩鹰的巢穴便安在崖顶，少年正是为了巢中的卵而来。岩鹰生性凶猛孤傲，往往栖于悬崖绝壁，人迹难至，不料却有这么一个毛头小子胆敢冒犯其威，也是生平未遇的事了。
眼见岩鹰来势汹汹，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他当下微屈双膝，把所有力气都灌注于双腿，待到岩鹰所挟劲风已至，猛地一蹬，身子陡然拔高数尺。这一蹬力气之大，竟将落足的石块也踏碎，不偏不倚，正砸在一扑落空的岩鹰头上。少年右手抓住凸出的岩石，不等稳住身子，左手中的匕首便朝岩鹰投射而出，直没入岩鹰钢筋铁骨般的羽翼。岩鹰一声凄厉的长鸣，翻身坠入云雾之中，顷刻又破雾而出，直冲碧空，翅上仍插着那把匕首。
少年叹了口气，既可惜失落了匕首，又对岩鹰心有歉然。不过，兴奋很快将这些情绪统统抹去，因为，崖顶上一个巨大的巢穴，已经赫然出现在眼前了。
少年一鼓作气，翻上崖顶。那是一大块凸出的岩石，距离拨云峰的峰顶则还有一段距离。向上的石壁光滑如镜，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沿此上攀。少年挺身直立，双臂大张，山风漫入口鼻，沁人脾肺，说不出的畅爽豪迈。一个由枯枝构成的巨大巢窠里，三枚卵正静静地躺着。与其说是鹰卵，倒不如说是石头蛋子——颜色灰扑扑与岩石一般无二，表面疙疙瘩瘩，粗糙异常。少年大喜，因为这跟它从书中得知的岩鹰卵一模一样。他伸出手，抚摸着鹰卵坚硬、冰凉的外壳，然后捧起一只，感受它沉甸甸的重量。他不敢多耽，生怕那岩鹰去而又返——客人不请自来，而且还要行窃，任何一个好脾气的主人都要震怒，更何况生性不好客的岩鹰呢！少年将一枚蛋放进腰间的皮口袋中，再容不下第二枚。心想：我得一枚，岚得一枚，给这可怜的岩鹰留一枚。不知岚是否已经等得急了。
少年将手指放入口中，嘬唇作啸，清亮的啸声在山间回荡。片刻，有啸声从崖底传来相答，少年大喜，笑道：“总算还有点耐性，不过能不能接得住，就看你的本事了。”说完，从窠中捡起一枚蛋，在手中掂了掂，然后抛下崖去。
鹰卵翻滚着没入云雾之中，消失无踪。
上山易下山难，攀岩更是如此，怎么下去倒是大费踌躇，无奈只得哪来哪去。少年心想：既已行险，就一行到底，何况除此以外也无他法。他束紧了腰带，深吸口气，正要翻身下崖，忽听一声尖啸，没想到那岩鹰阴魂不散，再次袭了来。
少年看着没命扑来的岩鹰，心里一动：既然如此，那不妨来点更险的。他计议已定，当下深吸一口气，待岩鹰扑到面前，猛地一跃，伸手抓住了它的双腿。
一来岩鹰没料到少年竟有此一招，吃了一惊，二来少年身材壮硕，岩鹰虽巨，也吃不住这样的重量。于是一人一鹰，一个慌声大叫，一个绝望悲啼，破开云雾，迅速向下坠去。
这处在险境中的少年，便是珺山脚下砺岩城主，穷岩氏酋长的最幼子，名屹。虽只十四岁，但行事大胆，勇敢果决，只是做事往往不顾及后果。像徒手攀这千仞绝壁，又飞鹰下山崖这样的举动，换做旁人想也难想，他却实实在在地做了出来。
岩鹰的利爪将屹的手臂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然而此刻他浑然不觉疼痛。心神稍定，想：我丧命也罢，倒不必让岩鹰也陪上好好一条性命。待要撒手，却觉得身子一沉，下降略缓。原来岩鹰慌乱之后，随即奋力鼓翅，虽仍免不了下坠，但其势已可保二者性命无忧。屹心下大喜，暗暗赞叹岩鹰的超卓。同时对自己偷盗鹰卵的行为又愧疚了一层。
没用多大功夫就下降到崖底，而此刻一个与其年龄相仿的少年，即被他称作岚的，正仰首而望，惊讶地大张的嘴巴似乎能塞进一枚岩鹰蛋去。岚比屹身材略瘦，脸庞也更圆润些，不像屹那般棱角分明。他赤裸上身，只着长裤，裤子却嚯拉拉裂开几条，再一细看，满头满脸的尘土，手臂上几条鲜红的血痕长近半尺。他的脚边，一条浑身覆满铁甲，一丈多长的蜥蜴趴在血泊之中，一把石柄匕首插入其脑壳，将其钉在地上，显然已经死透了。
岚看着如同飞天将军一般徐徐下降的屹，不由得惊呆了。
在距地面几丈之时，屹松开岩鹰双腿，落进一处松软的土里。岩鹰死里逃生，再也无心恋战，几声悲鸣，振翅冲入云霄。
屹与岚面面相觑，一个惊魂未定，一个灰头土脸，不禁齐声大笑起来。
“岚，你怎么这副狼狈模样，岩鹰蛋可接到了？”
岚踢了一脚旁边的死物，啐口唾沫，说道：“我听见你啸声，便准备接蛋，没想到从哪儿蹦出这么个货来，好在我轻轻巧巧地就料理了它。扯了衫子，恰好兜住了落下来的蛋。”说着，拍了拍手里粗布短褂包着的岩鹰蛋。
屹“咦”了一声，走到死蜥蜴旁，拔下它头上的匕首。他抬头看看天，看了看蜥蜴，又看了看岚，放声大笑起来。
“什么轻轻巧巧，不过是凑了个巧。这不是我的匕首么，几时从岩鹰翅上掉了下来，我倒没注意。”
原来，岚眼见不敌这铁甲蜥蜴，突然从天上掉下个匕首来，不偏不倚，正好插在蜥蜴头上。如若不然，非但岩鹰蛋不保，连他自己也难全身而退。
那铁甲蜥蜴周身刀枪不入，牙尖爪利，生性凶悍嗜血，珺山之中久已不见此物，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岚听屹如此说，脸上一红，待要说自己如何与其英勇搏斗，想想自己灰头土脸，满身伤痕，终于灰心丧气，不说也罢。
屹敛了笑容，说：“亏你命大！这东西名铁甲龙，我也只在书里见过，别说你，就是咱两人合力也未必能在它身上讨到便宜。这脏物在珺山消失已久，此时出现必有缘故，咱们把它拖下山去，看父亲怎么说。”
岚闻听此言，也暗暗心惊。说道：“咱们两个胡作非为，差点双双送了性命，回去不挨一顿棍子才怪。”
屹哈哈一笑，说：“好在大功告成，收获颇丰。你可仔细看那岩鹰蛋了，真是神物！”
岚打开布包，猛地惊呼一声，大叫不好。原来，他手中的蛋上赫然有一条细细裂纹，想是下落之势太猛，以致终究没能保全。
屹连连叹息，而岚的脸更红了。他一咬牙道：“你且等着，我去崖上再取一枚来。”
屹从腰间皮袋中取出另一枚蛋，塞进岚的手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裂了的这枚包裹好，放进皮袋中，说：“取是不能再取了。岩鹰救我性命，理应原样还回去，可是一旦沾上人的气味，岩鹰是无论如何不肯再要的了。也罢，待咱们把小鹰孵化出来，看这老鹰认不认。三哥最是聪明，能将这裂蛋修复也未可知。”
看看日头，已过晌午。二人又累又饿又痛，歇了片刻，便拖着铁甲龙，迤逦下山而去。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