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为什么会对中国故事感兴趣,并立志为中国孩子建一个中国故事库,这要追溯到我的童年。
据说很小的时候,我是一块”扭纹柴”——扭纹柴砍歪刀,总是顽劣不驯服,不能安静乖巧地待在家里,总要哭闹,总要往外头跑。我的祖父眼睛得了白内障,接近于失明,无法到田地劳作,只得在家带孩子。
为了把我稳住,祖父说:”阿燕,不要哭,我给你讲故事。”
祖父开始讲故事。故事里另有一个世界,非常神奇。我被迷住了,渐渐安静下来。
童年时光丰裕漫长,与祖父相伴的那些日子,我蒙昧混沌,快活无忧,一点儿也不急着长大,甚至于不知道自己将要长大。
长大成人后,我结了婚,肚里怀着孩子。那是2004年的岁末,我上市图书馆借书,顺手借回来一本《中国民间故事选》。我想要重温祖父讲过的故事,重温故事里那些迷人的情景。
然而,我没能找着那些故事。那本书做得粗糙简陋,故事大多只有个梗概,干巴巴的没有细节,字句读着毫无趣味。
孩子的父亲也拿起那书,翻开来读,读到《牛郎织女》,他皱起眉头,狠狠把那书贬损了一顿:”好端端的民间故事,给整成这样,又土又呆,满篇大道理,这样的书怎么能拿给小孩子读,能有什么益处?”
他是工科生,却喜欢文史,又是个地道的”愤青”,脾气素来火暴,说话一向难听,他好为人师,尤其喜欢”教导”我。
我不与他一般见识,只是虚心请教:”那你说该怎么办?”
他把书合上,给我指出了此生的伟大事业:
”黄俏燕,你不是写童话吗?我们小人物,浑浑噩噩一辈子,也做不成什么大事。但我们总可以做件实事吧——人家德国有格林兄弟,兄弟俩花了几十年时间,整理了一部德国民间故事,到现在你还借来读呢。我们夫妻俩,不如学学他们那样子,花个几十年,整理一部真正好的中国民间故事,怎么样?”
我欣然同意,当即拟定书名,说等书做好了,就叫《中国故事》。当时我想,不管怎么说,我整理的,总不会比那些书差吧?
没多久,我们的孩子出生了。从前自由散漫的两个人一下子被卷入琐碎忙碌的生活中。上班,下班,手忙脚乱地养育孩子。几乎每一天,都弄得焦头烂额。我们吵架,又和好;再吵架,再和好。我和他,一次一次地吵架,又一次一次地和好。
这样到了2010年,孩子五岁了。那年暑假,我们去神农架旅行,他意外离世。曾经想过要做的许多事(包括重述中国故事),还没有着手做,他就永远离开了我。
那个不幸,如此突如其来,我仿佛被一记闷棍打中头颅,悲痛深切得有如陷身地狱。头脑时常一片空白,心却疼得没有知觉。
有一天,我抬起头,透过婆娑泪眼,看他的照片。他在那相框里,永恒地微笑着。我发觉我并非两手空空。他仍然在我记忆里头微笑。而他那天说的话,我也仍然记得。
“你不是写童话吗?我们小人物,浑浑噩噩一辈子,也做不成什么大事。不如学学格林兄弟那样子,整理一部真正好的中国民间故事,怎么样?”
我对他说:”好。”
我想,整理中国故事这件事,可以着手做了。如果我面前是海,是苍茫无边的弱水,我正可手造一只航船。等船造好,我或许便可扬帆起航,远离那些悲痛的日子。
我为什么写文章?如果这其中没有巨大的幸福,我写它做什么?我写下一个作品,那是因为我想要这个作品。我创作,然后我阅读。我做出了一个真正好的东西。这是最大的骄傲。
与格林兄弟相比,我的故事说得不够精巧,讲故事的语言也不地道。因为这致命的两点,我写下的故事,灵魂未能呈现。没有灵魂,就没有魅力,就无法赏心悦目,也就不能打动人心。
我深信中国不是没有好故事,只是没有像格林兄弟那样用心的整理者。我其实可以做得更好一些。
于是,我想,接下来的工作,应该朝这两个方向努力:先构思好故事(人物、情节与意象),再修炼故事语言,直到故事的灵魂在述写中显现。
先是故事,怎样才算”整理好一个故事”呢?我这么想,但凡流传广远的故事,一定是在无数民间故事家的讲述中存活的。能够存活,就证明它有属于自己的生命与灵魂,它必然精彩而富有魅力,拥有独特的趣味与深邃的内涵。我小时候听到的,也许只是故事的一鳞半爪。那一刻,我内心灵光闪动,想要去捕捉故事的灵魂。
这件事进度很缓慢。有时候,整理一个故事,但是没能找到足够多的文本,我就会暂时放下它,告诉自己应该静待机缘。我一再告诉自己,写得快,不如写得好。如果不能把此事做好,我写它做什么呢?
2014年,我获得到西联小学支教的机会,任教小学四年级语文并担任班主任。我在班上设了一节故事课,每周至少给全班讲一个故事。因为接触到更多的孩子,我就抓住一切可以讲故事的机会,真刀实枪,给各式各样的小屁孩儿讲。要吸引住他们,要让他们安静待着听下去,要给予他们美妙的故事时光。
我知道故事必须迷人,要生动有意思。而故事的语言呢?我也慢慢知道了。小孩子喜欢细节,喜爱如在眼前的动作描摹,喜欢绘声绘色的对话,喜欢真切有情的内心想法。
是的,讲过故事我就知道了,小屁孩儿们不爱听”小鸡崽哭着走回家”这样的概括叙述,他们要听”「吱呜呜……吱呜呜……」,小鸡崽一边走,一边哭。眼泪「滴滴答答」、「滴滴答答」落在路边一坨牛屎上。”
只要我这样讲,小孩子就不会走开,他们会缠住我,一味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啦?”
我讲呀讲,然后写呀写。
自从开始述写中国故事,只感觉堂·吉诃德附体,仿佛独自一人面对虚空作战。我嘲笑自己”傻人骑劣马,独战大风车”。嘲笑过后,又继续发傻,继续写下去。
我的工作说是”改写”不恰当,说”整理编写”也不适宜,更好的说法也许应该称为”述”。
夫子述而不作。尊重故事本身的生命,用心捕捉故事的灵魂,用自己的方式述说故事。这不正是「述而不作」吗?
孔老夫子还说:”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我每每感到虚弱难过,总会以这句话勉励自己。
所以,我不再署名”一苇整理编写”,从此署”一苇述”。
——摘自《中国故事》作者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