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像喜欢那样喜欢过狄更斯|伍尔芙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伍尔夫随笔全集·2》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


如同草莓之成熟,苹果之圆硕,以及所有自然界其他进程一样,价格低廉、装帧漂亮、印刷精美的狄更斯新版本问世了。它们引起的注意一点儿也不比当市的梅子和草莓多,除了碰巧在这批名著中有一本是以其鲜绿的装帧面世,暗示了某种奇异而不可抵挡的冒险精神例外——我们应该把《大卫·科波菲尔》读第二遍。现在活着的人中恐怕没人记得第一遍读《大卫·科波菲尔》的情景。


《大卫·科波菲尔 》David Copperfield


正如《鲁滨逊漂流记》和《格林童话集》以及威佛利(司各特的小说人物)小说那样,《匹克威克外传》和《大卫·科波菲尔》不是书,而是在那些事实与虚构融为一体的童年岁月里口述的故事,所以也属于生活的追忆和神话,而不是生活的审美体验。当我们将《大卫·科波菲尔》从这种朦胧的氛围中挑选出来,将其视为一本书,按照艺术的规则去装订、印刷、订购,它会给我们留下什么样的印象呢?


当皮戈迪和巴奇斯、乌鸦和有圣保罗大教堂画像的针线盒、画骷髅的特拉德尔、想要穿过绿地的驴子、狄克先生和纪念册、贝茜·特罗特伍德、吉普、朵拉、艾格妮斯、希普一家、密考伯一家,当所有这一切带着各自的行头和特色,再次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时,他们还有原先的那种魅力吗?或者说,他们在这段间隔中,是不是受到了盘旋在书籍四周的热风所灼烤,由于我们不去阅读它们,在我们睡着的时候,被重新塑造、变得面目全非了?


有关狄更斯的谣传的大意是,他的情调令人厌恶,他的风格平淡无奇;在阅读他的作品时,得把自己的高雅全都收藏起来、把敏感全都压在玻璃板下;然而一旦有了这些小心谨慎和收敛保留,;就像司各特,是一位天生的创造家;就像巴尔扎克,著作等身令人惊叹;但是,谣传还说,,有人在读司各特,奇怪的是我们很少碰到这种时刻:有人在读狄更斯。




对以上的最后的一项指责似可作这样的分析——他缺少魅力和个人风格,他是大家的作家,不是某个特定个人的作家,他是一座公共建筑,一座纪念碑,一条被千万只脚踩得尘土飞扬的通衢大道。这种指责的主要事实依据是,狄更斯既最少个人魅力,又最少在作品中表现自我。。


不论在生活中还是在作品中,他给人留下的印象是相同的。他完美地拥有传统意义上属于男人的美德;他刚愎自用、自立、自信;精力极其充沛。当他揭去故事的面纱,亲自走上前来,他所要表达的寓意是朴实而犀利的;他倡导的价值观是“朴实勤奋的品质”,是守时、秩序和勤勉,是全力以赴去做好眼前的事。尽管最强烈的激情使他躁动不安,尽管他时常义愤填膺,尽管他笔下充斥着怪诞的人物,尽管他不能在夜晚使头脑从梦境中摆脱出来,在我们阅读他的作品时,却发现人人都摆脱了癖好、怪异和天才的咒符。


正如他的一位传记作家所说的那样,他“像一个一帆风顺的船长一样”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身强力壮、饱经风霜、自力更生,非常看不起那些爱挑剔的人,非常鄙视那些效率低的人,非常讨厌那些女人气的男人。他的同情心确有严格的限制。大致说来,无论何时,只要某男或某女年收入超过2000英镑、上过大学、或者能往上数出三代先祖,他的同情心就不复存在了。每当他论及成年人的情感——如艾米莉的被诱骗,或朵拉之死;每当继续前进和创造不再可能,但又有必要停下来,做一番调查,弄清事情的究竟时,他的同情心也踪影全无。


接下来他确实做得有些离谱,他描写过在我们的传统中属于人生的巅峰和极致的东西;他描写过斯特朗夫人的解释,斯提福兹夫人的绝望,或汉姆的极度痛苦,这一切在他的字里行间都属于一种无法描述的非现实,属于那种难堪的局面,如果我们在真实生活中听到狄更斯如此说话,我们要么会脸红到发根,要么冲出房间掩面窃笑。“……那么去告诉他吧,”艾米莉说,“在我晚上听到起风的时候,我觉得这风好像是因为见到他和舅舅才生气地刮走的,它刮到天堂上帝那儿去说我的坏话。”达托尔小姐大骂肮脏、污秽和蚯蚓,大骂一文不值的闪光饰片和破烂的玩具,大声嚷嚷她要如何如何地让艾米莉“当众受到夸奖”。这种失败与那种不能作深邃的思考、不能作美好的描述很相似。在那些准备去编造完美的小说家,并且私下里和睦相处的人当中,有两种人——诗人和哲学家——在狄更斯召唤他们时没有出来。 


然而,创造者越是伟大,他力所不及的区域就越荒凉;在他们沃土带的四周,都是寸草不生的沙漠,是两腿将深陷泥潭的沼泽。但是,在我们处在他们的魔力之下时,这些伟大的天才们让我们看到的是由他们所挑选的世界的形状。当我们阅读狄更斯时,我们要重构自己的心理地图:我们忘记了自己曾经感受过的独处的快乐,或曾十分惊讶地观察过朋友们错综复杂的情感,或曾尽情享受过大自然的美景。我们记住的是激情、亢奋、幽默和人物性格的古怪;是伦敦的臭味、气息和煤烟;是那些把相距最遥远的生命令人难以置信地连在一起的巧合:城市、法庭,这个人的鼻子、那个人的肢体;拱门下或公路上的景观;但最重要的是,某个高大、伟岸的形象,他是如此地充满生命力,以至于不能以孤单独个的方式存在,而似乎需要借助另一个群体来实现自我,来恢复那些被肢解的构成这一完整形象的各个部分,所以,不管他走到哪里,他都是斛光交错、风流快活和众人瞩目的中心;宾朋满座、灯火通明;在座的有密考伯夫人、双胞胎、特拉德尔、贝茜·特罗特伍德——一个个都神采飞扬。


这是一种实际上不会减弱或消失的力量——不是那种分析和阐释人物的力量,而是明显地不用考虑、不用费力、不用计较对故事的影响的那种创造人物的力量,他们的存在并无细节,也不准确或精确,而是用一组放荡不羁却又非同凡响的发人深省的言辞,来揭示他们存在的繁茂。当作者的呼吸充斥在他们之中时,气泡一个接着一个往上蹿。这种丰富性和明显的非反思性有一种奇异的影响力。它们使我们成为创造者,而不仅仅是读者和观察者。当我们听到密考伯吐露心曲,不停地尝试着某种新奇的想象时,我们在密考伯本人并不知道的情况下,便看到他的灵魂探处。在密考伯滔滔不绝的时候,我们也禁不住像狄更斯本人那样感叹“要是能像密考伯那样该多好!”假如那些可以期待情感和善解人意的场面完全与我们失之交臂的话,那么为什么要在乎呢?纤细与复杂其实就在那儿,只要我们知道上哪儿去寻找它们,只要我们不因为——在我们这些有另一套标准的人看来——是在不对劲的地方找到它们而大惊失色。


作为人物的创造者,他的独特之处在于:目光所至,创造肇始——他有着极强的形象思维能力。在找们听到他的人物说话之前,他们的所作所为,就通过作者的观察被留在了我们的眼球上,仿佛正是这番情景启动了他的思维。他看见乌丽亚·希普“朝小马驹的鼻孔里吹气,接看马上用手把马的鼻孔封住”;他看见大卫·科波菲尔在照镜子,想看一看母亲死后自己的眼睛哭得有多红;他在一瞬间看见了房间里的一切:怪诞和污点、小动作和小插曲、伤疤、眉毛。他收入眼底的一切丰富得令他应接不暇,赋予他一种孤傲、一种强硬,能够阻止他感情用事,这显得像是一种对公众的让步,像是一层纱缦,遮蔽了那本可以透彻骨髓的犀利目光。



由于狄更斯具有如此强大的威力,他让他的书熊熊燃烧,靠的不是提炼故事情节和强化智慧的锋芒,而是再抓上一把人物扔进火中。读者的兴趣一下降,他便创造了毛切尔小姐,活灵活现,细致入微,好像她要成为故事里挑大梁的角色,而一旦在她的帮助下走过了那段枯燥乏味的路程之后,她便消失了;再也用不着她了。于是,一部部狄更斯的小说往往容易变成被松散地凑合在一起的一群互不相关的人物,而依据的是最随心所欲的标准,所以他们会很快变得四分五裂,把我们的注意力弄得七零八落,结果是我们把书绝望地扔下。但《大卫·科波菲尔》却无此之虞。尽管该书也有人物的来来往往和生活的曲曲折折,但某些共同的感情——青春、欢乐、希望——却盖过了喧嚣之声,把散乱的零件组合到一起,赋予狄更斯所有小说中最完美的这一本一种美妙动人的氛围。


选自《瞬间集》

原标题:大卫·科波菲尔

题图来源:getty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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